【宋玉】从风
他能想象出他下沉的样子。浩浩沅湘，分流汨兮——暗潮汹涌的汨罗水翻滚着漆黑的永夜，孟夏在岸上有多鲜丽在江中就有多阴冷。日光渐渐消失，青绿水面下耳边敲响了鼓声。鱼群顺着洄流聚起像是送葬的队伍，随他到江底。
窒息感越发浓重。他怀疑自己将要溺死在风里。
风是兰台上的风。楚襄王的背影就在身前，高大且为金玉所饰的外表掩不去死木的本质。这死木正敞着衣襟，大呼“快哉”；伸开的双手缓缓抬起，若要让风做自己的臣子。
“这风对寡人与庶民皆是一样的么？”宋玉抬头时，他的王上侧过脸来，睥睨的笑把错彩缕金尽数镶进了眼角，反着日光把他的梦境刺醒。恍惚间将要出口的话一瞬间咽了回去，连同窒息感也顿时消失。风仍然淹没他的头顶，却忽而变得清逸浩然，便是从辞赋家的眼睛看，那“快哉”两字再准确不过了。
寡人与庶民么？脑中闪过上一瞬王上眼角的光，他只盈出一笑，索性接了王上的话头：“当然不一样。这风是王上的雄风，可能与庶民凋敝之风相提并论。”
他的王上要他描述得更详尽。他便以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洋洋洒洒之辞笔，铺陈草木丰荣，或是尘泥漫漶。一词一句自是随手可拈，他便在遣词的间隙里回想起先前的白日梦境。沧浪之水的光影仍在头顶徘徊，耳际泛着不知是被水流还是风冲刷的痛。那恍惚一句若是不吞咽下去，定是像老师那样句句坚锋，割开华服锦帛刺进他王上的血肉。
他差点成为老师。
他吟完了他的词。之后景差说这辞章甚妙，不输老师当年；若不抄录简直枉费了华采辞笔。他不好说自己回王上问只是信口吟来，只一遍遍回想着白日里的风，夜里秉烛凭回忆记下，定名为《风赋》。
只是无论何时，回想兰台之风，甚至在往后只要想起风，宋玉便会想起他幽暗湿冷的梦境，想起他的老师。他不爱叫他大夫或者左徒，过去也不爱叫他老师，偏爱叫他自表的“灵均”。宋玉以为，只有那两个字能刻画出老师的形貌，无论是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与老师见面行礼时，唤一句“灵均”，仿佛就能捧起对面那人的灵魂；相比之下，”正则“都显得过于缺乏生气。那灵魂是与香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的，授业之时，芳菲萦绕了满堂。而自己与唐勒景差看老师长揖为礼，择兰揽荷；或是吟辞作赋，进言论治，动息间高冠升落，长铗微摆，白衣的瘦削身形透出均匀融合的守正与性灵。
那时候他只有十多岁。说是懵懂却已略通些世事，颇作思索却又茫无所得；明明茫无所得，却偏偏放不下那股自我中心的傲气。为了逃离无法认可的父亲，他从宋国一路奔逃，山水迢迢，终于停在了江天风雨与巫祀祭歌盘绕出的楚地。他见到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做了大夫的弟子。
老师就是他的光。他记得仲夏的泽畔芙蕖婷婷，老师便解一叶扁舟划桨向江中去，舟中坐着唐勒、景差与初来乍到的自己。风扑在脸上，呼呼的，像是心头的茫象化了形来嘲弄自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老师吟着，或是这句诗道出了心中什么潜藏已久的事物，也或者只是它描绘得太过好看，一路没有流泪的自己终于嚎啕不止，明明在风中却仿佛沉入水底那样窒息。宋玉记得，彼时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只知流云低垂下来把天空染成黑色，水面搅动着波浪，所有的草木与鲜花都败毁。茫茫天地只剩怒号的风，怒号的风里自己孤身一人在下沉。再然后他见到老师，他把自己从风的底部捞起来，递给自己一支欲放的荷。老师笑得那样浅，而那荷的颜色那样明。他死死抱紧了花梗让花瓣贴在脸上，上面犹带着水面的清凉让他渐渐平静。而臂膀上被花梗刺痛的触觉，已然抛在脑后。
杯酒入喉。回过神时，烛光已经沾染了衣袖。对面景差唐勒也喝得正醉，哗啦啦翻动着自己写《风赋》的那卷竹简。“此行知大夫后继有人，其心……可安，”那人笑两声，“此人姓宋名玉，字子渊——”
唐勒凑过来，衣袖快要和自己的黏在一起：“据说宋人好庄学，你那论辩的架势，是从庄子休那里学来的吧？没想辞赋还可如此作。甚好，大气。”
称赞，褒美。薋菉葹以盈室。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抓起案上一只白玉做的小盏，扬手便往地上砸去。他从没听过这样清丽的声音。这一声让唐勒景差都醒了，诧异又惊惶地望着自己。而他只醺醺瞥了一眼同窗的神情，目光便垂向那只碎了的玉盏。地面是冷的，酒液洒在地上泛着灯烛的光，横竖那些碎玉却寒气暖气都丝毫沾染不上，仍旧白得无动于衷。他笑起来，走下席去拾那碎片，本小心着锋利的豁口，触手却仍是润的断面。
此举一无所获，倒是吓坏了同窗友人。
后来想想，那时自己也并非气，只是感到悲哀。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差远了。譬如兰台上回王上时盈出的笑，不知那笑里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又几分懦弱的谄媚。
宋玉知道，自己终是无法成为老师的。他无法像老师那样长跪城门之外，以枯槁形容等一株死木的回生。无法同他那样，朝堂上直视着他的帝王把铿锵谏声尽数掷碎在地，喉中是被流放过的带血的嗓音。无法像他只身投入江中漆黑的世界，再多的恨再多的痛，只能变作一两段婉转又尖刻的文字，写成赋时用嘴角的冷笑来哭。自己或许辜负了老师。
但他知道，即便自己与唐勒景差都成为老师也无济于事。铁骑冲开的城门无法再合上，几千几万遍招魂无法把一个活生生的老师还回来。辜负不辜负，本来也是同这个国家一样只能用冷笑来对付的事。几句调侃如辞者对政客不痛不痒的整蛊，自己又只堪如此。
又能如何？
往后又是云梦，又是巫山的朝云暮雨。宋玉还像往前一样，他的王上要他赋，他便盈出一个笑，端得一张风流面孔，呼来四方霞帜入他的句子。《高唐》后是《神女》，他发现自己毫不费力地用从老师那里学得的灵均之句写那男女情爱之事，辞中一句一叹竟像是温热的喘息。这次，他也把声音掷在了地上，与文字一同掷碎的是自己的魂灵。却像那日案上的白玉小盏，纵是成为了碎片也无法变得锋利。最终竟是醉在了旖旎的丽句里。
他的王上称赞他，褒美他，把云梦的田地赠与他，要他往后也一直为自己赋辞，做自己的文学家。
他应承下来。只是到了夜里又哭，哭得少年时那样狠。只为美而哭。因为这次若是再哭那黑云凶波，没人捞他起来。
可黑云凶波就在那里，终有一天还会回来讨人欠下的脆弱。秦国的将领水淹了楚国的都城；他的光自己溺在了汨罗的怒涛里；他面前的死木最终也倒了，留下败朽到无力生长的苗。死的苗不需要文学家。再多旖旎的丽句，换不成一叶沧浪之水中托起自己的木兰舟。
考烈王十四年的秋天。宋玉独自登上破碎的城楼，四下花木败朽一如少年时所见的幻境。风是城楼上的风，他在风里溺亡。满目虚幻。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变的事物，自己活在信仰着神鸟引吭一飞冲天的地方，活在八方神鬼护佑着的地方，活在所爱的瑰辞丽赋诞生的地方，可脚下只是支离破碎的大楚国。
文词平生，学不来的灵均也好，醉迷的巫山也罢，也许只有心头的悲伤是真的，只有风确实能将人溺死是真的。
他不知自己念了多少，不知流了多久的泪。实际上再多的悲伤叹出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便完了，他却生生把叹息的影子拖成了百十行，脑中满是老师下沉的身影。灵均瘦得像一支枯荷，一袭白衣被水波渐渐吞没。日光消散的地方，长铗的重量带着他沉入漆黑的永夜，不再束以高冠的发丝散乱像水草，蔽去了耄耋老人般深陷的眼窝。
而这次，他捞不起他。
只好撒一张大网把想到的什么都赋了，楚国，老师，辞赋，辞赋背后老师递给自己的芰荷。哽咽和窒息都浑然不顾。
那是他最像老师的一次。
最后一个夜里，宋玉一遍一遍地唱着《招魂》，在灭去灯烛的夜里执一支枯荷，步履踩着牖中漏下的月光。
北面的占卜书上说，风行水上，能看到鹤在莽莽草木中啼鸣，幼鹤应声附和。——他见到老师，还是做三闾大夫时的模样，涉江去到芙蓉深处，带着舟中的自己与同窗去赋所见之景。他记得自己那时念了句什么，“我有芙蕖兮，吾与尔靡之”，几乎原封不动取自书里的句子。
他笑两声，声音仿佛焦墨。这焦墨写，魂兮归来哀江南。
推户，四方涌来的风围满了吟唱者，像沧浪之水的漩涡，把他手中的枯荷卷成碎片。他从风而去。
翌日，楚城上的风里展开一片降幡。
— Fin—
感谢你读到这里。
这是一个对先秦生活细节毫无知识储备的作者，这是一篇想当然耳出来的文章。
也是咸鱼作者完篇的第一篇同人。
如有错误/不合理之处，请一定指出。
当时是因为卡另一个坑而写的。因什么也写不出来而十分痛苦的时候，敲下了这篇的开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写宋玉。
是写着写着，才感觉到自己在写他。
很早以前氯和我说过，柳永和宋玉很像的。那时候只知道柳词中常写到宋玉悲凉，现在自己写了一遍，才感觉到他们有多相像，他们的悲凉有多相似。
我所理解的他们的悲凉，都是面对自己的矛盾最终只能冷笑的悲凉。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悲凉。
关于屈原。越写越感觉到，屈原是宋玉的光。宋玉从宋国奔逃是为了反抗他的父亲（权威），不认可他的指引。而那时他只有十多岁（屈原见放时宋玉十五岁），正是内心介于明白与不明白之间需要指引的时候。屈原成为了他的指引。屈原用自己辞章中的美好（文中的芰荷）救了他。结尾处的枯荷，就是宋玉少年时大夫赠与他的那一支。
至于为什么屈原在时宋玉叫他灵均，流放后反而爱叫老师，我想，人对一些人的感谢与敬意总是在他人离去后才在心中占据的。宋玉也是这样。
文末的“风行水上”，来自《周易》中的“巽上兑下”，巽为风兑为水。其中有一句原句写，”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想到屈原与宋玉（精神上）也是这样的关系。之于好爵，就是屈原心中的世界吧。
他当然没有这么写过，一切只是我的想当然耳。那时宋玉初到楚国不久，即便为辞，也许也带着原先的影子。
再次感谢读到这里。
